第十一回
耿大彪意中朱家老妮
姚子佳重忆戏曲人生
早晨的阳光,艳丽而又柔和。西颜集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下。街口“张记杂品店”门旁那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挂满累累垂垂的杏子,有的已经微黄。这时候,杏子还不能摘吃,否则会酸掉大牙。俗话说的“麦黄杏”,还得等几天。东街路南的水塘边,几棵绿盖如云的大柳树下,几家常驻的摊位已经出摊营业。今天不逢集,也围聚不少顾客,大都是本集街上的。杏花让老刘把马车赶到水塘西的大场地,下车到刘老二的摊位买了几根刘家的油条带上,准备路上垫垫肚子。自从和袁新思饭店的厨子虎子吵过几句嘴,杏花没有再光顾过虎子的早点摊。每当想吃油条,杏花便会到刘老二家的油炸摊位上来。
出了西颜集西门,经过陈庄村南,一条大土路往西南直通陈寨。土路有上下双行车辙,可以并排行驶。耿万财的马车跟在一溜拉货的车后面行进。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有单身走的,有背负口袋的。有推独轮车的,有牵着毛驴儿驮货的。路旁两边生长着碗口处的树木,多被修剪过。只有上部留有不大的树冠,像是顶着一把绿色的小伞。临近麦口,天气渐渐热起来。赶脚的人大都是单衣薄褂,有怕热的人脱下上身的衣物,光着脊背匆匆走着。
小满快到了,麦收自然不会远。车到“簸箕洼”,耿万财让赶车的老刘停住马车,身材略显臃肿的他下了车,仿佛一位检阅部下万千士兵的将军,走到路边的麦田里,弯腰掐了一串麦穗左看右看。耿万财揪下几个麦粒儿,剥去麦壳。他要看看今年麦子的成色、饱满度。这一带都是耿万财的田地,租给几个姓氏的佃户耕种。他本来不需要关心这些,因为每年夏季的租粮是事先约定好的,每亩每季六十斤小麦。不管丰年贱年都是这个数。年景好的时候不多收,遇到天灾人祸的年份,佃户自认倒霉,租粮是一粒都不能少交的。此外,还有不少实行“二八锄”的佃户,这部分租户让耿万财更上心,因为种子、农具都是耿家出,租户只出力气,收成的一大半都是耿家的,好坏对每年家里的收入影响大,这种田地是耿万财寝食挂念的心病。所有这一切,耿万财认为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不能变。今年开春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势不错,耿万财对眼前麦粒的大小很满意。他用手把麦穗儿搓了搓,吹去麦壳和麦芒,把青麦粒儿用舌头舔进嘴里嚼了嚼,一股新鲜的麦香从喉头直灌心底,耿万财心情舒畅。盖屋拉院都需要粮食和钱,耿万财了解了解今年夏季的收成,心里好有个数。虽说去年秋里的大雨导致庄稼基本颗粒无收,今夏佃户们欠下租粮的数量能够补交上来也是一件可喜的事。民以食为天,不管是身无锥地的穷佃户,还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都巴望着过上风调雨顺、多产粮食的太平日子。
“耿爷,这准备出门去县城看儿子啊?”有认识耿万财的,上来打招呼。
“快该收麦了,我去县城买点东西,看儿子不当紧。”耿万财话说得轻松,其实他今天和杏花去县城的主要目的就是去看儿子耿大彪,想把大彪的婚姻大事一起商量商量。得到大彪的首肯,才能找人去陈庄陈济良家提亲。大彪在县城忙得回不了西颜集,没办法,他们只好到县城去见儿子。
耿万财上了马车,继续赶路。坐在带篷的车厢里,太阳晒不着人。西南风穿厢而过,让他那肥胖的身躯凉爽又惬意。这段时间耿万财明显发福,肚子和下巴颏都多了一圈。这倒不是因为他的饭量有多少增加,实际上也没增加。米饭还是让耿孙氏盛一平碗,吃馒头要一个半,第二个馒头掰下来的那一半儿必定还刚够杏花吃的。家里不来客,饭桌上的菜总是一荤一素。蔬菜随时令令的变化而变化,但荤菜换来换去,无非就是鸡、鸭、鱼、肉。早上每天两个鸡蛋冲茶,那是固定下来的。所以,耿万财发胖与饮食的关系不大。主要还是他的心境起了大的变化。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状态好,喝凉水都长肉。对现在的耿万财来说,最大的喜事就是儿子大彪的平安归来。生逢乱世,到处响枪鸣炮的,人如草芥。这个世道,除了家人和亲朋,没有人去真正关心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生死存亡和衣食温饱。外出三年,不和家里联系、音信皆无,孩子在外能受住,可父母在家能不时时刻刻牵挂着吗?别的不说,杏花这几年就是在哭哭啼啼中度过的。耿万财没少挨杏花的吵骂,人要是整天在抑郁中挣扎,给他龙肉吃他也难以添膘。
今天进城,杏花着实打扮一番。因为要去看望在县府做事的儿子,肯定还要见到儿子的同事和上级,作为母亲,不能给儿子丢脸掉分。杏花上身穿件蓝色纺布半大褂,领口镶着带花的白边。脚上一双红缎子绣花鞋,灰白色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宽裤脚上绣着青色的横纹。脸颊上淡淡拍上了一点儿薄粉。刚过四十的年龄,看上去要年轻三四岁。
马车进了城东门,过龙亭河桥,往北拐个弯儿抄段近道。不多远,入县城主干道,向西走半里路就到了县府衙门。耿万财和杏花下了马车,站在路边,拍拍各自身上的灰尘。然后朝四周打量一番。县城对这二位来说不陌生,可以说是熟悉的很。只是近年来不大常来了倒是真的。但是县城还是那个县城,衙门还是那个衙门,街道还是那个街道,与以往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府衙甚至连大门上悬挂的横匾都原封未动。杏花虽然不是县城里出身,但自幼被父亲送到冯家戏班儿学习唱戏,落脚这里,在县城生活了十年,直到耿万财把她娶回家,也算是在县城长大的。杏花学戏和生活过的戏园子,离县衙不远。在奎园巷南的一片空地上,周围有许多小商小贩的摊位和门面,是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冯家戏班现在还在。
杏花在八九岁的年纪上,娘得痨病死了。撇下杏花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共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小孩子。杏花的达弄不了,于是托人把杏花送到县城里唱柳琴戏的冯家班学唱戏,算是给孩子找条活路。冯家班的班主冯老四是阜阳人,弹得一手好柳琴,戏唱的也不错,有个好嗓子。嗓门儿亮而厚,唱起高音来不费气力。尤其是男生最后的拉长音“哈咦”音腔,拖得优美有韵味。冯家班在空地的东南角,用木棍和苇席搭起来一个能坐四五十人的棚子。棚子里很少有木凳,用砖头和石块儿垒成几排,供前来听戏的人坐。演员没几个,就是冯老四和他媳妇儿、小孩姨和一个男学徒。人多了也养不起。一家人居住在大棚后面搭的几间小棚子里。杏花来的时候年纪小,冯老四的媳妇把杏花当成了使用丫鬟一样,带孩子烧锅做饭,样样杂活都干。有小孩子出场的戏,也会让杏花上台应付客串。
后来,随着杏花长大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冯老四才开始正而八经的教杏花几出戏。杏花天资聪颖,教啥会啥。不论是动作和唱腔都能学得有模有样,演起来颇受观众喜爱,逐渐成了冯家班挑梁的台柱子。杏花擅长唱哭戏,一旦唱这样的悲剧戏,杏花能很快地进入角色。她身穿孝衣,头上箍个白带子,凄凄惨惨、惨惨凄凄的一番梨花带雨、如泣如诉的唱段,她自己能眼含泪花、颤颤抖抖地唱,让听戏的人跟着剧情心酸掉泪。来听戏的基本上都是穷人和周围的住户,有钱人是不肯钻进这个简陋戏棚的,觉得寒酸。
杏花遇到耿万财也是缘分所使。那天来县城办事的耿万财晚上没回西颜集,住在县衙对面朱学金开设的旅馆“解春楼”。晚上,几个熟人饭后相约出来溜着玩,走到奎园巷口,进了冯家班的大棚。当时杏花二八佳人、豆蔻年华。在戏里,一步一颦都令耿万财着迷。那羞怯怯地缓步、凄惨惨地哭唱让耿万财心生怜悯,一段时间内耿万财成了冯家班的常客,喜欢上了杏花,竟打起为杏花赎身的心思。那时,耿万财的大老婆耿孙氏正好连生两个女儿后,两三年肚子不见动静,耿万财便有意收杏花做妾。家大业大没有男丁是不行的。于是,耿万财不顾大老婆耿孙氏的哭闹,在父亲耿老嗨的默认下,经过多次与冯老四讨价还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不惜大价钱把杏花赎身弄到手。
县府大院,以前耿万财当西颜集集董的时候常进进出出,大小官吏没有不认识的。但是这十多年来,耿万财很少踏进这个威风凛凛的大门。集董被撸下来了,西颜集的事务都由接任者耿建儒办理。上级有公务下达,下面有结交汇报,也轮不到耿万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说他的集董位子是因为老百姓上访告状撸下去的,至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多少令耿万财在外有些尴尬。再来县府转悠,总觉得自己面子上挂不住。读了几年私塾,懂得一些道理,这点儿耻辱感耿万财还是有的。不然他觉得和无赖没有两样。说起无赖,当初那个沈营长真的是无赖加流氓,他是逼死朱老三家凤儿的罪魁祸首。自己只是胆子小,不敢阻止沈营长实施他那无耻的念头。另外,自己确实有些贪心。沈营长给的那几车小麦和几块大洋不该收下。不然,三老妈子家吵闹的时候,能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这是让耿万财最后悔的事。为了那么一点东西而丢掉西颜集集董的位置,不划算。
今天来县城,耿万财和杏花除了要找到儿子耿大彪和他商量说媒的事外,俩人还各有自己的任务。杏花会利用这次进城的机会买点自己喜欢吃而西颜集买不到的点心和水果,然后再去布店扯上一块中意的花布料,做件夏天穿的薄衣服。当然不会忘记给大媳妇耿孙氏带上一块。如果时间允许,杏花还想去奎元巷看看师傅冯老四及其家人。不管怎样,从小缺少母爱亲情的杏花,婚后还是把冯家班看成自己的娘家一样,师徒如父子嘛。
耿万财和杏花下了马车,站在县府大门旁发生了争执。俩人为是先逛街还是先去找儿子大彪商量事争论不休。杏花的意思是先逛街扯布,表示难得来一趟县城,得好好逛逛。耿万财想先找大彪商量婚姻办正事。俩人争执不下,各不相让。最后赶车的长工老刘发话打圆场说道:“二奶奶,咱这一路赶来也不早了,我看还是先找大少爷吧。不然过了饭点,万一大少爷不知道咱们今天来县城看他,他先自己吃饭,你们三口人今天连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都错过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陪陪小孩吃顿饭说说话吧。”
听了老刘的话,耿万财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用右手指点点杏花,那意思是说,连老刘都支持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就会这一套!”杏花冲着耿万财吼了一声。这二三十年的夫妻生活,抛开大老婆耿孙氏不说,单是耿万财和杏花俩口子的感情还是不错的。耿万财宠着杏花,事事让着她。与家里拿头定亲的耿孙氏不同,杏花是耿万财自己喜欢认定的,符合自己心愿的婚姻,自己当然会珍惜。所以,家里两个女人干仗的时候,耿万财有点偏向杏花。为了弥补耿孙氏的不满,耿万财把家里的财政大权(其实就是一串钥匙)交给耿孙氏,给足她这位自己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该有的荣誉感。两边搞平衡,这是耿万财这样的家庭所必须做的功课。不然的话,整天闹得鸡飞狗跳、炮火连连,家不是家让外观笑话,男人进进出出地也会感到脸上无光。
其实,杏花认可老刘的话。她对耿万财依然虎个脸,是一种不屈不饶的态度。这是长期以来在和大媳妇耿孙氏干仗时总结出来的经验,并且形成了习惯。在耿家,出身寒门的杏花认为:与大户人家出身的大小姐耿孙氏之间不可能有平等的地位,自己的权益必须自己去争取。对少懂人情世理、为人刻薄的大老婆耿孙氏不能轻易认输。同样,对耿万财也是,自己不能做块软泥,让他们随便捏在手里。
见杏花不再反对,耿万财放心地走到府衙大门口,在站立执勤的门卫面前一番自我介绍,说出进院的目的及要找的人。门卫让他们在外等候一会,便通报去了。老刘把马车往西赶了几步,卸下马套,在路边摆上马槽,从车上草料袋里拽出几把青草,伺候马吃了起来。
“达,娘,恁怎么来了?”耿大彪看见门口的双亲跑了过来。耿大彪一身深蓝中山装,上衣左口袋上别着一枚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精神抖擞,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间透露着英气。耿大彪的身材遗传了杏花的精瘦,脸型也像娘那样清俊。站在杏花身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娘俩。耿大彪没想到,二老今天能到县城来看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脸颊上都泛着红光。耿大彪心里其实是蛮心疼杏花这个亲娘。虽然在耿家是长子,但是,庶生的身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他自小在耿孙氏面前有种自卑感,对这个处处管事儿的大娘又敬又畏。他总觉得耿孙氏对她的疼爱是装出来的,不自然。与亲生母亲杏花给他的爱相差十万八千里。有时,家门口来了肩挑货担的“喝愣鼓子”,耿孙氏也会给他买上几粒糖豆,可是他把糖都放在嘴里的那刻,就光能感觉到糖豆的甜味儿,忘记了耿孙氏的好。耿大彪的记忆力磨灭不掉耿孙氏那栗毛栗色似的凶脸,每逢和母亲杏花吵起架来,耿孙氏像一头下山的母老虎,凶狠的很,恨不能一口把她娘俩吃掉。但他感觉不出,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一只饿虎。他觉得母亲再凶,那也只是反抗,是受了压制以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母亲被大娘斗败,耿大彪小小的年纪知道难过。杏花把耿孙氏气得脸歪鼻斜的时候,他那张幼稚的脸会露出得意的光芒,端起碗来也觉得饭香。大了以后,耿大彪厌倦了两个娘整日里的吵吵闹闹,这位小字辈又无能为力,所以只有远远的躲开家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咳,咳!”这两声干咳,是耿万财要发话的习惯性前奏。但有时候也不一定要说话,他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一种态度。如果大声地干咳,就是告诉别人他耿万财有不同意见。如果是轻轻的咳嗽,就说明他还在思考,没有成熟的意见可以拿出来,你们再怎么追问也是白搭。今天这中不流的两声不符合上面两种类型的任何一种。他是在提醒杏花母子二人,别光娘俩说话,旁边还有自己这个当爹的存在。
耿万财今天来县城还有一个重要的想法。他要见见县府的领导,从前做集董的时候,进出府衙如履平地,和县知事称兄道弟,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这些年过得窝囊,疲疲沓沓。耿万财感觉钱多不如一官半职在身。但是他深知要想重返集董的位置,县里没有靠山是扳不倒耿建儒的。今天进府衙想认识认识新领导,有儿子耿大彪在里面做事,如今不比以往了,耿万财有些底气。
“大彪,走!带我见见县知事去。俺打个照面。”耿万财说着用手弹了弹衣服领、袖口。大概不自主地想到马上要见大清时代县太爷的感觉。
“达,新县长还没到位来,你急啥呢?”耿大彪觉得父亲的行为有些可笑。
“怎么,县长?还没来?”耿万财不解地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县里怎么可能一两个月没有父母官呢?马上收麦子了,接着要开始征粮收税。这县府怎么能没有一个当家的呢?”到底是当过几天集董的耿万财对年年什么时节做什么事有相当的了解。
“达,听说快到了。据说原来委派的县长走到蚌埠,又让南京方面另外委以重任,去烈山矿务总局当局长去了。现在马上要到任的新县长是浙江人。”耿大彪耐心地介绍说道。
“见不到县长,这趟岂不白跑了?”耿万财喃喃地低声嘟囔道。
“达,你别急。你是不是找县上有什么事?”耿大彪看到父亲耿万财因为不能见到县长而有些失落的表情,赶紧问问。自己好长时间没在西颜集呆了,没有和父母好好沟通过,从徐州回来的那些日子,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家里这几年的事情知道的少。所以,耿大彪怕家里出什么为难且他不清楚的事情。
“他能有什么事儿?就知道自己闹心,在家里憋屈。”杏花撇撇嘴,一副看不起耿万财、不屑的眼神。“还不是心里惦记着集董那个位子!”杏花一下子点到耿万财的心窝。
“你给孩子瞎扯什么!”耿万财瞪了杏花一眼,想制止杏花继续往下说。耿万财认为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只能在家里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谈论谈论,万万不可以在大街上捣鼓,没有把握的事情绝对不能嚷嚷,而且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耿万财的小眼睛瞪起来也蛮吓人的,像根棍子一样朝杏花打去。如果耿万财的眼睛再大一点儿,就会形成一把刀。杏花知道,每逢耿万财吹胡子、瞪眼睛生气的时候,必须让着他,杏花便知道轻重的不再说下去。
“不就是想见见县府的头面人物吗?多大点儿事儿?县长没来,我们去见见第二把手。县长不到位,现在都是他在当全县的家。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县党部主委。”耿大彪说着拉起耿万财的手往县衙里奔。杏花在后边儿跟着爷俩。
“达,什么事情都不要紧。我回来了,等我在县府混出个名堂来,你那个集董的位置做不做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咱们家有我撑着,你和大娘、我娘三个人多享清福吧。搞政治有风险,劳心费力地,没必要。”路上,耿大彪开导起父亲来。
徐县县衙始建年代不详。历经建制更迭、历史变迁和水祸兵燹,特别是清咸丰七年遭捻军奔袭火焚,古老建筑被破坏得差不多了。现有建筑基本都是清朝末年遗存,只有中轴线上的大堂是明朝年间的原物。县衙建筑规制依然符合“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堂后邸”的官署布局。耿大彪带领父母经仪门进入办公二区。穿过大堂左边的呈发房,绕过一处假山,来到自己办公的县党部。耿大彪的办公室在西屋三间房最靠北的一间。
这地方耿万财并不陌生,但是杏花是初次进来。她被院内雕梁画栋、高大壮观的建筑所吸引。一路走来,那些精巧变换的院落令她感到稀奇,目光像关不住的闸门,左瞟瞟、右撒撒,仿佛眼睛不够用。大院里深邃森严建制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势,让她如履薄冰般约束着自己的脚步。尽量屏气上提着,身躯轻轻而又快速的点动,生怕由于自己的不慎而惊扰了伫立在这里的一砖一瓦。
耿大彪的办公室内,靠西墙有一台深红色雕花木厢床,北墙上悬挂着纸张泛黄的水仙花中堂画,画的两边是一幅行楷书对联:碧水托清姿,不语两心知。画下摆放着长条桌,桌上两只瓷花瓶和两只竹笔筒分别立在一尊佛龛两侧,佛龛里敬奉着黄铜观音菩萨坐像。东墙窗户下是耿大彪的办公桌,桌上摞放着厚厚的书和文件。南墙靠门的位置立着一个没有门的木柜子,里边放些生活用具。耿大彪拉出长条桌下的两只木凳,让耿万财和杏花坐下,又从柜子里提出一个圆嘴筒状瓷茶壶和两只茶碗,分别给二老斟满茶水。杏花兴奋地端起茶碗,激动地手都些颤抖。耿万财则一直表现的很稳重,品着茶。这种稳重属于表演型的,其实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和复杂。在这威严的大院儿里,他想遇到一些过去熟悉的身影,然后打声招呼,或者聊上几句,说明他是与官方有关系或曾经有关系的人。但是,他内心又藏着一种怕见到熟人的羞涩,他只是一介平民而已,一位丢在水里都毫无声响的平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自豪感,哪怕只是一个满身油腻的厨房伙夫,也觉得身份胜过街上饭店里的大厨。耿万财的心思显然有些多余,这所大院十年间早已不知换了几茬人马了,能认识他的人已经凤毛麟角。“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毕竟像耿平信这样几朝元老式的老油子没几个,动乱时代,更新换代也快。
“达,娘,您今天来县城找我有什么事呢?这里没有外人,恁说给我听听。”耿大彪坐在床沿上,双腿晃悠,看着喝茶的父母亲有些调皮地问道。
对了,这不正是商量事情的时候吗?耿万财放下手中的茶碗。不过他不想自己先开言,他朝杏花努努嘴。
“你望你那点儿出息!”杏花看见耿万财递过来的眼色,不满的嚷道。转身朝着耿大彪说道:“儿啊,我和你达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商量商量你的婚事。”
“婚事?我搁哪里弄的婚事?就这事儿,你们不能等我回家再说嘛。这么热的天,大老远能往这里跑啥?”耿大彪笑道,心里原以为家里有什么重大的急事,非得赶到县城来说呢。
“儿啊,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呢?你都多大了?你看咱西颜集上陶家药铺的陶春亮,和你是一起上学的同学,人家小孩儿都能任哪跑了。你这三年不见人影,至今还是光棍一条。你不急,俺做父母的也能不急吗?”杏花说起这事,如诉苦一般,言语中透着急迫和伤感。
“行啊,我不反对。”耿大彪沉吟一会,话语轻轻松松地说道。站在父母的角度去考虑,自己的确是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老人们的一片苦心,自己没有理由拒绝。
“好,那咱今天就把这个事情定定。”杏花见耿大彪不反对,一下子来了精神。笑眯眯地说道:“你看陈庄陈济良家的二闺女小琴咋样?那闺女模样长得周正,你要没意见,俺回去就找人上陈庄陈家提亲去。”
“陈庄陈济良家的二闺女?”耿大彪一听母亲杏花说的话,立马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不情愿的表情。
“对。就是陈庄陈济良家的二闺女!”杏花唯恐儿子耿大彪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便用恳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耿大彪的脸不放,急切地讨要答案。她的眼光搜寻着儿子的眼光,她想和耿大彪的眼睛对视,以便在儿子的眼睛里找到自己希望出现的蛛丝马迹。可是耿大彪偏偏刻意地不去看她,避开来自母亲那殷切的眼神。他瞅了一下父亲,发现耿万财和母亲杏花用同样的眼神巴望着自己。于是耿大彪的眼睛转向别处,不再看人。他低头看着地面,然后仰起脖子凝视屋脊。或直视、或斜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是不说话。
“儿子,你说话?你觉得咋样?我和你达今天来就是要看看你的意思,听听你的意见。你倒是说句话?”杏花沉不住气,一脸着急地问道。
杏花怎么能不着急呢?她就大彪这么一个亲生儿子,自打耿万财在她面前提起这门亲事,这件事就一直在她心头萦绕着。陈家在陈庄属于上等人家,和西颜集耿家又是世交。杏花在集上见过陈家二闺女几回,虽说长的不是如花似玉,但端庄大方、穿着得体,白白胖胖的,看得出来是贤惠儿女。夫妻二人对这门亲事都没意见。耿万财在杏花面前一一摆出陈家的优势和好处,杏花都点头称是,没有歧义。只是谈到委托谁前去陈家说媒这个问题上,二人有了争执。耿万财打算让耿建儒去,杏花坚持让西颜集东头的专业媒婆李娘们去。耿万财说,耿建儒和陈济良熟悉的很,一说准成。杏花说,专业的媒婆嘴皮子溜、死人都能说活的人,还不是马到成功?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没定下个准来。
母亲一连问了几遍,耿大彪就是不出声,让耿万财和杏花摸不出头脑来。又过了一会儿,耿万财有动作了。此刻,他的脸色由着急已经转变到没有表情。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就如同他仅仅咳嗽两声不说话一样,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耿万财给耿大彪传递的信息就是,你可以忽略你娘的问话,但绝不能无视父亲还在你的面前,他同样想马上得到你的回应。
耿大彪的眼光回到二位早已急不可耐的父亲母的身上的时候,他笑了。一种神秘的笑。
“达,娘。这个陈庄的女孩儿,我不要。我心里有一个女孩子,我只要她。”毕竟是经过大脑深思熟虑过的发言,耿大彪一字一句表达地清晰明了,不会让母亲有任何的疑问。
“谁?哪里的?”杏花听到耿大彪说的话,一下子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她那双睁大的眼睛瞪着儿子。显然,作为娘的她,没想到儿子原来已经心有中意之人。要有不可能是西颜集的,儿子一共没在西颜集的家里呆几天。一定是徐州城或外面的女孩。
“咱西颜集朱老三家的女儿灵儿!”耿大彪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啊!”杏花和耿万财都惊呆了。儿子耿大彪的话犹如平地里响起了一声惊雷,在头顶上炸响,震得耿万财头皮发麻;又仿佛行进在宽敞平直的大道上,突然被一股旋风掠起,云里雾里、上上下下地翻动着。大彪最后的话不光让媳妇杏花重重地跌在自己的椅子上,也差点儿惊掉自己的下巴颏。大彪早已心有所属,当爹的能理解。因为这两三年在外混事,又没有音信传回家,他的个人问题究竟如何?家里人心里还真没有数。从军队退役回西颜集在家呆的时间很短他就来到县城里公干,和家里人没涉及过他婚姻方面的沟通。也许大彪自己在外找到媳妇了,情有可原。但是,让耿万财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彪嘴里说,他心里已经有个女孩,是朱老三家的灵儿。这让耿万财睡上一年,甚至睡上一辈子也做不了的梦。
此时,耿万财有点儿热。他感觉到他那肥硕的后背肉皮上的汗毛孔已经打开,一滴滴汗珠从身体里渗出来。他又觉得胸口有点闷,这小小的房间里,空气不流畅。于是他不得不站起来,在屋里剩下的不长的空隙里踱起步来。而且双手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安放,只能扣在背后。这是个只需要脑力想象的时候,但是耿万财老是觉得脑子不够用。他有点儿后悔小时候光知道玩耍,而不听从私塾里那位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先生的谆谆教导。多读一些书,便会多明白些道理、多一些智慧。不至于今天苦思冥想我耿万财的儿子耿大彪怎么会和朱老三家的闺女灵儿搅合在一起而得不到结论。
“三老妈子的小闺女儿灵儿?”心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耿万财便停在坐在床沿上的儿子的面前,斜下头,眼睛直视着耿大彪的眼睛,问了一句早已知道结果的问题。
“你怎么会看上他家的妮子呢?”没等耿万财恢复身正,椅子上坐着的杏花问道,那声音里充斥着满满的不相信。
“我怎么就不能看上他家的妮子呢?”耿大彪反问道。父母怀疑和无比诧异的神情,耿大彪都看在眼里。耿大彪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一根手指按住嘴唇,一根手指靠在鼻尖。这个动作明显是不想说多余的话语。他在轻松地观察眼前父母二人这意想不到的表情。
“我们两家不来往的。”杏花说。
“以前不来往,以后不能来玩吗?”耿大彪回答。
“我们两家跟仇敌一样。三老妈子见我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耿万财说。
“那是你们上辈子的事,与我们小辈关系不大。再说往上续俺老爷爷和灵儿的老爷爷不是才好吗?他们不是还一起往京城贩卖石榴吗?”耿大彪回答。
“他们家穷,咱们和他家门不当户不对。”杏花说。
“俺姥娘家富裕?”耿大彪一下子抓住了母亲杏花的命门。“俺姥爷连二亩地都没有来。”但是他知道得给娘留个脸面,便不再往下说。
一家三口分为两派,仿佛一场辩论。耿万财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两家不合适结亲的理由。而儿子耿大彪则不动声色地见招拆招。耿万财和杏花坚决不同意耿大彪找朱灵儿。耿大彪绵里藏针的反驳着:除了灵儿,别的女人不娶。三口人僵持不下。
最后,耿大彪做出了让步,让大家今天暂时不再谈论自己的婚姻问题,等过几天麦收时节他回到西颜集再详细商议。因为第一耿大彪看看时间不早快到饭点了,还有许多事要办。另外,他和灵儿只是一面之缘,从内心讲,他的确喜欢看上了朱家这个最小的闺女。但是,俩人连一次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何来婚姻的问题?今天要不是父母来县城谈论他的个人问题,他绝不会现在就把灵儿抖露出来的。那个陈庄陈济良的二闺女,自己没有任何印象,怎么能轻易答应自己的终身大事呢?耿大彪今天参杂着一种故意气气二老的顽皮情绪。不过,不明真相的耿万财和杏花是真真地惹了一肚子气。
耿大彪心疼起父母来,心里一阵愧疚。他有些后悔这样轻率地对付远道而来的双亲,尽管自己也有充分的理由。和一个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结为百年之好,应该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达,娘,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的上司,县党部主委。这位可是咱县城里响当当的实权人物。”说着,两只手分别拉起父母亲的一只手,带领耿万财和杏花出了西屋,来到院子里的堂屋前。耿大彪想让父母散散心,忘却刚才的不快。
“报告。”耿大彪立在堂屋门口,喊了一声。堂屋的东间传来一个男声:“进来。”三人走进堂屋,耿万财和杏花在中间客厅站定。耿大彪进到东间,向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姚子佳汇报道:“姚主委,我父母从西颜集过来,想拜访主委一下!”耿大彪谦恭地说道。
“好,好,好啊!”姚子佳抬起头来,连用三个“好”字表示同意和欢迎。耿大彪高兴地回头向紧张地站在原地的父母招手,让他们进到姚子佳的办公室。
看到踏进办公室里的耿万财和杏花,姚子佳连忙起身离开办公桌迎了上来。“老耿,你好!”姚子佳先上前握住耿万财的手笑容满面地说道。当他把脸转向杏花的时候,杏花一下子愣住了。
“子佳哥,怎么会是你?”杏花兴奋地喊了起来,
“杏花,是我,我是姚子佳!”姚子佳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保持着矜持的仪态。姚子佳一只手握住耿万财,另一只手轻轻地拍在已经眼含泪花、不能自持的杏花的肩膀上。
“我早就知道,早晚会见到你们!”姚子佳把杏花和耿万财让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老耿,你还认得我吗?”姚子佳望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耿万财问道。
“这是我的师哥,冯家班的师哥!”杏华迫不及待地把不知所措的耿万财拉到自己身边介绍着,此刻,杏花被巨大的幸福所淹没。只是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仿佛胆战心惊地走在独木桥上,身躯一不小心跌落在奔流不息的小河里,而这条小河中的每一滴水和每一朵浪花都是幸福。
“师哥,冯家班的?”耿万财仔细地打量着姚子佳,将近三十年了,他的脑子里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也难怪耿万财。当初他去冯家班看戏并相中杏花的时候,就没怎么见过姚子佳几回。因为姚子佳当时只是冯老板的徒弟而已,没有什么说话的分量,在耿万财迎娶杏花的过程中,基本上没有正眼看过姚子佳。但是他知道姚子佳这个名字,因为杏花进了耿家的大门后,经常在耿万财的跟前念叨此人。冯老板一共两个徒弟,女徒弟是杏花,男徒弟就是姚子佳。
“知道,知道。杏花经常提起你呢。”耿万财赶紧装作恍然大悟似的,笑着说道。
“大彪,过来喊舅舅。”杏花又拽起耿大彪的胳膊,把他推到姚子佳的面前站了。耿大彪显得还没有真正弄懂眼前发生的事。姚子佳主委是自己的上司,怎么,一转眼变成了自己的舅舅?主委和舅舅的身份置换的过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姚主委!”耿大彪喊出的依然是在这间办公室里经常喊出的官职。这个熟悉的主委,陌生的舅舅让他局促不安。
“大彪,我早就知道你了,你一来我就知道你是谁了。西颜集耿万财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外甥吗?”说着,姚子佳哈哈大笑起来。“老耿、杏花,你们的儿子很有出息,是个前途无量的好青年,党国的栋梁之才啊。”姚子佳不断的夸耀着耿大彪,让一家三口都很激动。姚子佳回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定,掏出一盒洋烟,抽出一支递给耿万财。自己点上火,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道:“我刚上任的时候,在翻阅党员登记表时,就注意到了耿大彪这个名字。我知道西颜集的耿万财是谁,当然就知道耿大彪是谁了。”
“师哥,听师父说你去了京城。再后来也没有音讯了。你到底去了哪里?”杏花问起了多年藏在心的疑问。她还沉浸在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之中。要不是耿万财父子俩在场。杏花早就已经扑上前去,倒在姚子佳的怀里,诉说这多少年的离别之苦。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情同手足。戏班之幕,历历在目!
这会儿,姚子佳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不平静,杏花曾经是他唯一的亲人和牵挂。他们在县城戏班里共同度过了自己的青梅童年。那个懵懂的少年,生活留给姚子佳太多的人生回忆。杏花的出嫁曾带给姚子佳无尽的痛苦,他一段时间甚至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和目标。戏班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也改变了姚子佳当初给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标。
“我原来去京城的目的是想学唱京戏,因为咱们的柳琴戏属地方剧种,路子太窄。我当时想闯荡一下。”姚子佳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波澜,沉静了片刻,接着说道:“不巧,在京城遇见了几个革命党人。是在他们的启发和带领下,走上了推翻清廷的革命事业。失败后,我躲到南方参加了同盟会,一直在汪先生手下做党务工作。北伐军到徐州,取得了胜利。经汪先生提议,南京方面派我回老家,组建新的县党部。这不就和耿大彪成了同事。”姚子佳简单的介绍一下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岁月不饶人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连你们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长成了英俊青年!”姚子佳感慨万千地说道。
是啊!耿万财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在县党部遇见杏花的师兄姚子佳,而且人家还是一县领导,自己的父母官。当年在追求杏花的时候,完全没把他这个师哥放在眼里。想想当初那个满眼流露不友好的穷小子,变成了现在眼前衣着鲜亮、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耿万财也不得不感叹世事的沧桑、人生的难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耿万财抛开刚才的尴尬,觉得姚子佳胜似亲人。杏花的亲人就是自己的亲人。